喉咙一堵,黄灿喜还未来得及呼喊,刀口处便源源不断涌出蓝银色的溢光。
    光如泉水,似在寻主,凝聚于他掌心。
    随之,纸人、纸品纷纷崩解,失去魂魄的外壳化为普通纸屑,簌簌坠落。
    天地空旷,唯有一团狐狸般的荧火,在夜色里跳跃不息。
    黄灿喜怔怔,胸口忽然一抽,刀便悄然消失。
    眼看周野掌心合拢,那团荧火溅开,如铁花散射,随即泯灭归一。
    只余一块拇指大小的石头坠落。
    她连忙伸手接住,掌心里静静卧着一只小狐狸模样的石头。
    它灼热如火,却不是外物在燃,而是热量从她心口流出,倒灌回她身上。
    仿佛从寒渊中被抽离出来,心跳缓慢,却溢出化不开的情感。
    “这是那块奇石,无人供奉,只剩这些了。”周野向她解释。
    她猛地抬头,瞪向周野。
    却见他手中,正收起一枚瓦片,正是狐仙操控无脸纸女时,夺走的那枚!
    “周野,那枚瓦片!”
    “黄灿喜,我替你保管。”
    他嘴角微微一翘,羽睫下的眸子黝黑,深不见底,藏着万缕心思与秘密。
    “要你保管?!你果然——”
    话说到一半,她忽然噤声。
    因为此刻,地平线亮起一道金色光线。
    那是从043省道拔地而出的晨曦。
    天——亮了。
    一声鸡鸣嘹亮,万邪俱退,万物复苏。
    米北庄村人陆续醒来,推门、开店、摆货,等候今日的客人。
    市场街的街尾大树下,有人发现一对夫妻。
    两人蜷在地上,被人拍醒时,眼神茫然,面色疲惫。
    “陈叔,你咋睡这了?”
    一个穿黑底银线唐装的小胖蹲在他们眼前。
    东东眯眼笑着,趁着酒意上头,人也大胆,伸手拍得陈米父亲的脸“啪啪”响,
    “陈米的行李我们帮着搬就行,你俩放心吧。”
    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。
    两夫妻互相望着,喉咙哽咽,半天只挤出一句:
    “……我来帮儿子搬家来了。”
    陈米的父母,终究还是找到了他第三个家。
    他们看上去老了许多。
    似乎终于意识到,儿子的心里一直有一个他们从未懂过的世界。
    可他们依旧没有承认错误,只是用一种矛盾而执拗的方式继续“爱”着孩子。
    一边痛恨二次元带走了他,一边又小心翼翼地整理遗物。
    一件件握在手里,既熟悉,又陌生。
    那是儿子的切片,也是他们再也拼不回去的碎片。
    那些曾经恐怖得能吞掉他孩子的东西,最后他孩子拥有了,却没能留住。
    纸人被狐仙遣散,悄无声息地钻入各家。
    有人诧异家中多了几样纸扎,却因新巧别致,反倒留下。
    热闹散去,反而更显荒凉。
    黄灿喜垂眼,望着手中那份报告书。
    生平
    死因
    心愿
    她一笔一划,平静写下陈米的一切。
    直到“反噬”一栏,笔尖骤然停住。
    她抬眼,越过人群与遗物,直直望向那个穿着风衣的男人。
    目光尖锐而直白。
    那天的汉堡,她和吴道源的交易,换来两条秘密。
    第一条,陈米想在无脸女的脸上,画上他母亲的容颜。
    第二条,周野拥有掌管生死的能力。
    周野明明一早就知道陈米有自杀的倾向,却未曾阻止。
    她缓缓闭上眼,后背倚在椅子上,长长吐出一口气。
    半晌,终于在“反噬”一栏,写下两个字:
    周野。
    秋叶飘飘,一切如常。
    葬礼那天,黄灿喜去了。
    她看到骨灰盒上窝着一只狐狸的影子。
    一拨拨土盖上去,狐狸也被埋了进去。
    直到地面重新抚平。
    秋叶落下,叶子和他,都化作了泥土。
    陈米的魂魄渐渐淡去。
    他撕开水泥般的皮肤,拆掉钢筋般的肋骨,只留下那颗七彩的心脏,和缠满符咒的肠子。
    他别扭地张开双臂,拢住父母一下,随即化作灰烬,瞬息散入万物之间,不留半点尘念。
    那本烧焦的漫画书,把黄灿喜牵入过去。
    二十年前,泉州米米村的一场乩童祭祀里,有个回乡人,不慎把一本《漫友》遗落在村口碎石地。
    众人沉醉在祭祀氛围里,唯独他,像是命中注定般回头,在那片灰白的碎石地里,发现了一本五彩的封面。
    他弯腰捡起的瞬间,世界忽地不同了,腐木上抽出了一朵柔软的小花。
    米北庄的纸扎老板说,福建有客人订了一整套漫画纸扎和动画片纸扎,要烧给儿子。
    他能收得到吗?
    水泥地底,仿佛仍有一颗五彩心脏在缓缓跳动。
    它或许还在另一个世界,不肯停下。
    许多年后,《村志》里有几页模糊霉烂,谁也记不得那几页记载了什么。
    笑着笑着,米北庄就这样翻了页。
    保定米北庄很奇怪。
    它像新与旧缝隙间的一道伤口。
    田地与树林环绕,却在田埂上硬生生架起高架桥,工厂与学校嵌在其中。
    夜幕垂下。
    市场街两侧,机器轰鸣不止。
    人却不能回头。
    只能被人潮和灰雾裹挟着,往前——往前。
    “路的尽头在哪?”
    “一直走,别回头。”
    “看到森森烟酒了吗。”
    “那就是幸福家园。”
    ——陈米,
    祝你投个好人家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…
    几天后,ecs办公室。
    “东东,这个给你。”周野递来几本书。
    东东一低头看见封面,当场嘴里射大炮,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——”
    他举着那几本同人本,满办公室乱窜,翻过沙发,跨越桌子,有氧运动一圈,最后满头大汗地跑回来,死死抱着宝贝们。
    “老板,你是怎么买到的?!”
    “找人买的。”周野回答,像是答了,又像没答。
    那天漫展没买到的同人本,不知周野从哪打听到,托人弄来了几本。
    东东看着封面,乐得像开了花,差点在办公室设坛上供。
    黄灿喜斜了周野一眼,心里暗骂谁说周野不通人性?
    她也从包里掏出一本递过去,“我也买了,不知道有没有撞。”
    那天离场前她就有预感,第二天必然来不了,索性果断喊了代购。
    东东感动得眼泪汪汪,拽着黄灿喜的小手,“灿喜,我要当你的爱堡!明天我请你去吃楼下新开的德克士。”
    他脸上下着小雨,心情是激动的,也是复杂的。
    他没敢说,其实自己也在通贩下单了。
    黄灿喜笑得不见眼,“后天吧,我明天约了心理医生。”
    气氛正好,门口突然“砰!”地一声巨响。
    所有人一齐皱眉看去。
    “嗨!咸鱼们,你们的沈哥哥回来啦!”
    一个穿着宝蓝撞色夏威夷衬衫的人推门而入,拖鞋啪嗒,行李箱轱辘咯吱作响。
    “稀奇了,这破地方楼下怎么新开了三家汉堡店?哈哈哈哈哈——”
    几乎是一瞬间,除黄灿喜外,在场每个人脸色都瞬间变得像踩到狗屎。
    黄灿喜愣住,再一看,满脸不敢置信,“沈医生?!你怎么会在这?”
    她的心理医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?!她还以为只是同名。
    来人中分短卷发,头发看似不羁,实则每根都被精心打理过。
    身着夏威夷衬衫短裤,不经意地露出两根又直又长的腿,脖子上还挂着旅行枕头,一看就能让人清楚,他是从哪来。
    与记忆中穿白大褂、温柔耐心的沈河医生,竟是同一个人?
    “灿喜,楼下的快递上写你名字,吓我一跳,原来你真的在这儿。”
    “你咋跑来给傻子打工?哈哈哈——”
    手一抖,就将行李箱上的快递盒送到黄灿喜手里。
    沈河一见东东,两眼发光地粘上去,双手猛搓东东的小脸蛋,“哈!哈!哈!哈!哈!东东~你又长高了。”
    “滚滚滚咕噜咕噜咕噜——!”
    黄灿喜目瞪口呆,眨眼间,周野已经不知道遁哪去了。
    ecs不愧是海澜之家,一月上两次班,每次都有新发现。
    她叹口气,低头撕开快递箱子。
    里面全是卷成团的废报纸。
    她狐疑地合上快递,收件人确实是她,寄件人一栏却空着,只写着“张家界某县”。
    再伸手一探,指尖触到一个木疙瘩。
    掏出来,是一只半边的木质面具。
    足足有十五厘米高,沉甸甸像块砖。黑漆斑驳,眼孔硕大,眼缘涂着朱红,额头刻着守护神兽的纹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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